2011年4月25日 星期一

現代愛情對話錄—談《美麗沉睡者》與柏拉圖

文/耿一偉(目前擔任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負責2012至2014節目策展,並為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與華梵大學哲學系兼任講師)




柏拉圖的對話錄《饗宴篇》向來以討論愛情的本質而聞名。在討論過程中,蘇格拉底有別於將Eros(愛欲)界定成男女之間身體依戀的慣常取向,強調了愛欲亦有貪求知識、熱愛智慧的態度,凸顯了愛所具有的理性層面。

我們可以將《美麗沉睡者》詮釋成是一部向希臘哲人致敬的作品。首先”沉睡者”的名稱不免讓人聯想到柏拉圖的洞穴之喻,而劇本舞台指示: 「一個只有美麗沉睡者的世界,一個封閉而無限循環的時空,上演著類似情境的反覆循環,苦痛的不斷輪迴。」更加深了《美麗沉睡者》與洞穴之喻的關係。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這則寓言---在暗無天日的洞穴中,囚犯被綁在椅子上,牆上投出影戲讓他們以為這是世界的真相,但唯有走出洞穴,處在陽光之下,人們才會知道以前所知所想的虛假。

那麼”沉睡者”是指誰呢?當然就是指在台下看戲的我們,我們被一些人云亦云的想法所遮蔽,以為這樣就是愛情,以為聽過的童話就是永恆不變的真理,卻不知這一切都不是真相。



如同柏拉圖認為透過辯證法才能帶領我們走出洞穴,張嘉容的劇本也有著對話錄般的哲學特質,在一來一往中,事情的面貌不斷在變化,真理逐漸被我們自己的理解所揭露。《美麗沉睡者》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麼是愛,卻提醒我們什麼不是愛。這也是蘇格拉底最擅長的催生法,透過”不是什麼”的定義過程中,讓我們自己找到答案---理解自己的無知就是智慧的開端。所以《美麗沉睡者》中有16段演出,其中有5段的標題是”愛情是什麼”,這近乎三分之一的討論,不斷召喚觀眾的理性。

但即使如此,《美麗沉睡者》依舊不是哲學著作的舞台劇版,而是帶有哲學精神的劇場。不過,我得先提醒讀者,當代有不少學者指出,柏拉圖的對話錄其實是一種哲學劇本---柏拉圖年輕時曾想當劇作家,他出生的年代是希臘戲劇的高峰,四歲時《伊底帕斯王》剛震撼雅典觀眾,索福克里斯最後一齣悲劇《伊底帕斯在柯隆納斯》於公元前401年上演時,柏拉圖才二十六歲,或許他還看過這齣戲。柏拉圖是碰到蘇格拉底後柏拉圖才改變志向,他對哲學的推崇,某種程度是在跟悲劇作家爭奪解釋人生與世界的發言權,爭取自己的信徒,希望他們從劇院走進教室聆聽哲學家的演說。因此柏拉圖攻擊詩人(其實是指劇作家),背後是有著政治動機。

不過柏拉圖玩著兩手策略,一面抨擊劇場,一面又善用戲劇手法來活潑枯燥乏味的理性分析。《饗宴篇》的戲劇性尤其更強,它的結構是阿波羅多洛斯回憶幾天前他碰到格勞孔,對他說發生在阿加松家宴會中的辯論,而這些故事點滴又是阿波羅多洛斯從另一位叫阿里斯托德莫斯的人哪裡聽來。所以《饗宴篇》是故事裡有故事又有故事,層層環套,跳進跳出的結構,讓這篇對話錄的戲劇結構更為醒目。

在我看來,《美麗沉睡者》最後一場〈真正的出口〉,是透露了這齣戲與柏拉圖洞穴之喻及《饗宴篇》之間關連的明證:
S4: 這一切不過是一齣戲而已。
S1: 我們演了一段又一段的戲,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S2: 我們彼此互相理解了嗎?
S3: 我以為我真的殺死你們了。
SG: 這一切不過是一齣戲而已。
SM: 我們演了一段又一段的戲,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
…………………
SM: 我們可以走出去了嗎?
SJ: 我們終於醒來了嗎?
SB: 我們可以不再繼續睡了嗎?
SG: 我們要開始我們的大冒險了嗎?
SB: 你們知道,外面還有無數的困難考驗和痛苦等著我們。
SM: 當然。
SG: 當然。
SJ: 每一個人都有醒來的可能。
SM: 我醒過來了。
SB: 我們終於要出去了嗎?

但《美麗沉睡者》有別於柏拉圖的地方,在於張嘉容不只討論”愛情是什麼”,她有強烈的性別意識,讓其作品補足了古希臘的缺憾,符合當代的時代精神。當然,張嘉容也像柏拉圖的《饗宴篇》般,從神話與童話著手。但是她與柏拉圖的差異,在於柏拉圖用神話來強化他的證明,張嘉容卻解構這些看似甜蜜無傷的原型故事,讓我們知道它們其實是服務男性的性欲取向。

舉例來說,第4場〈睡美人〉呈現的,是最早的睡美人版本(1634年)。在初始版本裡, 王子看見沉睡的美女,當場強暴了她,讓睡美人生下小孩(當然,她都是睡著的)。

《美麗沉睡者》讓演員像在說故事的狀態下,讓觀眾一面聽著故事,一面看著說故事的人演出令人咂舌的場面(其他沒加入的演員,則圍在一旁像是小孩般認真傾聽,充當舞台上的觀眾)。這種裹著糖衣的殘酷,不會讓我們掩面而去,卻會發出反諷的會心一笑。是啊,許多男人喜歡灌女生酒,又何嘗不是在重複童話中所反映的原始場面。

全劇就在這種台上競相說故事,一千零一夜般的遊戲氛圍中進行。舞台上8名演員,如同傳說中的公主,為了取悅我們這些觀眾,不斷說著、演著各種故事。只是,張嘉容並沒有為了討好觀眾,在劇場中模仿一些綜藝搞笑,用台下笑聲來填補自己的不安全感,而是很細心的經營著每一句台詞。

說實在的,從80年代後,小劇場運動強調身體以來,文本這件事早就被拋到腦後。除非是翻譯經典,我們不太容易在小劇場中聽到精準而到位的台詞。我們會不會在倒洗澡水的時候,也將嬰兒一起倒出去呢?例如第八場〈愛是什麼(4)〉的開頭是:
SJ: 不論我們換那一個工作,生活在社會組織裏,一般人永遠都是別人眼皮底下的小兵,被賞識一點的話就是小尖兵,社會菁英份子個人意志操弄下的弱者。除非你爬到別人頭上,掌握權力和資源,否則你就註定要苦惱,有再多理想都無法實現。
SM: 這個社會衡量權力的尺度是金錢,所以雖然金錢不是萬能,沒錢萬萬不能。有了錢就不用總是再聽命於人,或者承擔社會歧視的眼光。所以,靈性、自我實現,那些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什麼?錢。存款簿上的數字。
SG: 對,既然生存的是這種環境,那只有盡量做一個強者。你改變不了制度,乾脆就去征服它。去成為一個贏家。
SB: 征服?為什麼要征服?(問大家)只有這個方法嗎?
 (沉默)
SM: 只有這個方法。
 (沉默)
SB: 那麼愛呢?
SJ: 愛?什麼是愛?照顧你的家人,讓他們衣食無缺,這就是愛。工作有發展、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得到社會的認可,不會被老闆fire,你就會得到愛。你就能夠去愛。
SB: 是嗎? 

任何讀者或觀眾都能從以上短短幾段話,感受現代社會的資本主義傾向對人際關係與愛的扭曲,並給予深深認同。

《美麗沉睡者》結束時,爆炸聲象徵著出口的出現,四位沉睡者終於穿過螢幕步入現實世界(又是一個洞穴之喻的證據),走出封閉世界,留下空蕩的舞台。此時,指示提到:「影像繼續播放生活在貧窮、飢餓、罪惡、戰爭當中的孩童/青少年的樣貌。」

我想這透露了為什麼叫"美麗"沉睡者的原因。《饗宴篇》試圖改變我們對看欲的愛法,《美麗沉睡者》嘗試扭轉美麗的皮相定義,因為沉睡者最終知道要關懷現實,採取行動,所以他們是美的。

同樣地,張嘉容在呼喚她的讀者與觀眾,別再沉睡了,行動可以是美麗的,而她已經在採取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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